我是一只在灵隐山中长大的小狐狸,我喜欢上了那个日日在闹市中卖画的白面书生。
我日日跟着他,他待所有人都谦和有礼,唯独对我避如蛇蝎。
我被猎妖师打的奄奄一息时,听到他对猎妖师说「多谢大师收了这妖孽,替我妻报仇。」
我泣血化魔,发了狠般发誓这辈子定要杀了书生。
灵隐山受万民香火,灵气浓郁,我便孕育在这儿,我初诞生之时,山里的小鹿说我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七尾小狐狸。
我眉间生了一簇火红的火焰,小鹿说她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容颜还是在许多年前。
我心里暗自得意,但是转念想想她估计也没见过几只狐狸。
我在山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几年,突然有一日觉得日子乏味极了,便决定下山看看。
人间的凡人都有名字,我决定给自己取一个。
刚刚上山的黑熊大哥说,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叫香菱。
于是我决定了,我也叫香菱。
毕竟我也是小鹿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狐狸。
我下山了,人间很热闹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,大家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着,有白发苍苍的阿婆一边挥着大砍刀剁着肋骨,一边问买肋骨的小娘子够不够。
也有魁梧大汉站在胭脂水粉铺子旁吆喝着「清水镇最好用的胭脂就看牡丹烟脂坊…」
还有俊俏的小郎君在包子铺旁卖着包子。
他们好有意思。
我刚想舔舔自己的爪子,就对着十根如青葱般的手指发了愣。
奥,我幻形了。
小鹿说害怕我吓到凡人,便教我幻形。
我现在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。
我继续在清水镇走走停停,突然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。
一位长得极为好看的书生站在字画旁不言不语,这人好生奇怪,其他人都是生怕自己的东西卖不出去,使劲吆喝,只有他,不言不语,垂着眸子。
我走近了瞧他,他抬眸看了我一眼,随后便继续低着眸子。
而我这一瞧,便移不开了眼,他的眼睛,是琥珀色的。
和老树先生身上结的那颗千年树晶一样漂亮。
天黑了,漂亮书生的字画都没卖出去一幅,他没什么表情,收了摊,就背着字画往小路走去。
我年纪小,灵力尚浅,用灵力幻化的形只能支撑四个时辰,这会儿我只能变成狐身,像只软脚虾般磕磕绊绊在暗中跟着他。
没办法,化了人形忘了狐狐是怎么走路的了。
狐狐我呀,真是命苦。
他在黑暗中走着,在狐身面前显得如此高大,像一棵铮铮向上的小青松,突然我感觉我的脚脚有点湿湿的。
低头一看。
…
我的口水流到爪子上了。
我抬起爪子擦擦嘴,继续尾随他。
忽然,他停住了。
难道?他发现我?
不是吧。
别这样。
我被吓得一动不动,就看见他扶起了跌在地上的阿婆,又帮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棒骨。
阿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说「好孩子,这棒骨太重了,老身我拿不动,你可否能送我回家。」
「阿婆,您家在何处,我送您回去。」
阿婆连连道谢,并告诉他家在另一个巷子。
嘤嘤嘤,狐眼有点热热的,漂亮书生也太好了。
可是,我怎么感觉这阿婆看着有点眼熟。
再仔细一看,这分明就是今晨把玄铁大砍刀挥的栩栩如生的卖肉阿婆。
她一个力大如牛的老阿婆,怎么可能扛不动这两根棒骨。
再怎么看也像是我的漂亮书生更拿不动。
哼。
事出反常,非奸即盗。
老太婆,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给自己积德,骗小郎君回家。
等着我把你的狐狸尾巴就出来吧你。
啊呸,我才是狐狸。
想到这我就难过,我不仅是狐狸精,我还有七只尾巴。
我摇了摇脑袋,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。
我跟在漂亮书生和卖肉老太婆身后,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她的家。
阿婆开始敲门,哐哐哐,这声音是一个震天响,阿婆好似突然反应过来,朝漂亮书生讪讪地笑了一下。
哼,老太婆你还朝他笑。
你怎么不抛个媚眼呢你。
很快,门就开了,出来了一个高大的姑娘。
漂亮书生诧异了一秒,随即反应过来,朝她拱手「高姑娘,这位阿婆在我门前跌倒,我将她送回,便告辞了。」
还真姓高啊,挺人如其名的哈。
高姑娘先是娇羞一笑,随即看到阿婆朝她挤眉弄眼便反应过来,「多谢承溪公子,改日小女登门道谢。」
老妖婆,原来在这等着我呢,你一把年纪还给这高姑娘制造机会,真是为老不尊!不尊不尊!
说完也不等漂亮书生拒绝,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阿婆拉进房门,还不忘拿走漂亮书生手上的棒骨,顺便关上了门。
好,好丝滑的动作。
漂亮书生在门口站了一会,便转身离去。
我跟着他回了家,呼~
走的狐狐脚都累了,想念在大黑猪大哥背上驰骋的日子。
他跑地,我跑(遛)他。
我钻进了他的书房正准备美美睡一觉,就看见他写的信,落笔是,柳承溪。
不愧是狐狐看上的男人,名字就是好听。
再也撑不住眼皮,便沉沉睡去。
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个美梦,柳承溪抱着我说「阿簪,我此生绝不负你。」
嘿嘿,我的嘴角留下口水,美人儿,我也不负你。
第二日天还没亮,就有人将门拍的震天响。
我刚想问候他娘,就听见隔壁屋中窸窸窣窣的穿衣声。
是柳承溪,他去开了门。
「高姑娘不必客气,此事是我该做的,只是高姑娘以后别再来了,溪无心于男女之事,姑娘还是另择良婿吧。」
一番话温柔又无情,高姑娘沉默了半晌,转身走了。
听说第二日高姑娘就嫁了,嫁给了一个对她很好的男子,估计是受了点刺激,不过话说回来要我我也受刺激,好不容易喜欢一个还被人拒绝的体无完肤。
不是有句话那么说嘛,女追男隔层纱,高姑娘估计也没想到,他们之间的纱和城墙一般厚。
我在柳承溪的家里住了好几日他也没发现我,然后我就无聊了,我有意无意的以狐身出现在他面前,在他卖字画时,在他帮隔壁摊的老伯搬东西时,在他帮街坊邻里题字时,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。
我总是调皮,却从未看见过他看向我时,眼里的厌恶与嫌恶。
我在柳家住下了,他无父也无母,总是一个人。
看到我时,也没什么表情,顶多摸过几次我眉心的火焰,然后眼里透漏出一些我看不懂的神情。
我挺喜欢他的,我想和他生小狐狐。
但我听一个牛鼻子老道说过,人妖殊途,会遭天谴。
可是我喜欢他我能有什么办法。
就是他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我。
他不管我,但态度也称不上热络。
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样,明明他对其他人都挺好的挺温柔的。
后来我在高姑娘家偷吃肉的时候听到了几嘴闲话。
「哎,你说那个卖字画的柳承溪,怎么这么多年孑然一生的,也不找个媳妇儿。」
高姑娘没说话,然后她身旁的婶子插了一嘴「我听说呀,他多年前是有个妻子的,两人相爱的很,后来呀,不知怎么的人就没了,有传言说是被狐妖害死的。」
我的心猛然下沉。
不知是被那句有妻子刺到了,还是被那句被狐妖害死刺到了。
我默默地回了柳家,这么多天我都没化过形,默默地积攒着自己的灵力,我想给柳承溪看一场烟火,独一无二的。
可现在我很难过。
心酸酸的,还有点涩。
他知道我也是狐妖吗,还是觉得我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。
可我没害过人,能不能,别讨厌我。
今日我刚醒时便看到窗外绵绵细雨,这几日我都感觉身体很重很乏,之前是为了积攒灵力,这几日却是真的化不了形了。
柳承溪在收拾东西,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长衫,
也好看,只不过我现在多看一眼心就酸酸的。
他给我放了些肉在食盆里,走之前摸了摸我的毛。
我眼皮沉重,睁不开眼。
他轻叹了口气,「如果我回不来,你便另寻他处吧。」
回不来,为什么会回不来。
可来不及多想他便推门出去了,而我也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。
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,一睁眼,满眼都是漆黑。
缓了几秒,突然想起柳承溪今早出门了,出门前似乎还…交代了遗言?
这算遗言吧?“我回不来你便另寻他处。”
听起来和我若死了你便嫁给他人吧。
是一样一样的。
我化了形便废了老大功夫,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只能通过狐狸天生灵敏的嗅觉,一路跟着他的气味寻了过去。
我站在山脚下,望着山顶,紫薇山。
清水镇人称十大凶山之一,和灵隐山不同,这里不受世人待见,不受香火祭拜,有的只是凶恶的野兽与妖怪。
像我这种小妖进去了都不一定能活着出来,他一个文弱书生也敢进去!
我气急,寻着气味找了很久很久,他的气味很淡了,凶山中血腥味与恶臭味倒是十足十的货真价实,真是够臭的,作为天生嗅觉灵敏的狐狐来说,真是一大酷刑。
终于我在一个山洞中找到了他。
洞里很黑。
我化了个诀点了盏灯。
便看见了他。
早上穿的青衫早已破烂不堪,胸前一道不知是什么生物留下的痕迹,血迹斑斑,他嘴角也渗着血,在白皙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妖异之感。
我慢慢走近了刚想拉他起来,突然被他一拽,跌入他的怀中,「阿簪,你回来了。」
他将头埋在我的肩颈,我身体微微颤抖着。
后来他哑着嗓子一遍遍说爱我,我好像就被蛊惑了似的,真就不再推阻,他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了我的衣带,触碰着我的身体,我不断地颤抖着。
疼,很疼。
我从来没有这么疼过,我将灯灭了,他轻轻吻去我眼角的泪。
我知道,他没有清醒,他不过是将我认成了,阿簪。
我望着洞口的合欢树留下了泪。
不知是为了自己悲哀,还是高兴。
他中了毒,受了伤,我便在交合中将灵力渡给他。
我感觉身体里的灵力在散失。
在天亮前我吃了一颗化形丸,那是那个牛鼻子老道给我的,他说念在我没害过人,灵力低微,也别被别人瞧不起欺负了去,这颗化形丸吃了后便可随意维持人形,不再需要灵力加持。
副作用是修炼灵力难上加难。
我希望自己变得强大,但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是只狐妖,我没害过人。
但我怕,我害怕他不要我了。
灵力迟早会有的,可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柳承溪了。
他也只有我了。
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,或许我该在他醒来时悄悄离开,让他以为昨晚只是一场梦,可是我太贪心了,我既想留在他身边,又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小狐狸。
我看到了他醒来时的错愕,不可置信,和厌恶。
他站起身来将衣服搭在我身上,「我会娶你的。」
这么几个字我等了五年。
这五年我陪他看过了无数个日出日落,晴天雨天。
我无数次用尾巴替他掖好被角,在他生病时爬在他身边用狐狸尾巴探他额头的温度。
无数次化作人形敲响他的门,和他说「柳公子早。」
为他送我做的难吃的糕点。
他不知道小狐狸就是香菱,也不知道香菱就是小狐狸。
他只知道他屋内有一个调皮的小狐狸,五年前隔壁搬来了一个叫香菱的姑娘。
追着他跑了五年,哪怕次次被拒绝。
可是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拒绝呢,香菱没见过你的柔情,可是小狐狸见过。
哪怕你可能不喜欢小狐狸,你也从未驱赶过它。
你不喜欢香菱,可你也会对小狐狸自言自语说「香菱是个好姑娘,可我心中已有了人,再装不下他人了。」
所以香菱心甘情愿地对你好,在被你拒绝后依然锲而不舍地从未放弃。
但是,我今日看见你眼中的厌恶,我感觉,我可能真的做错了。
下月初五成亲。
柳承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,三天未出门。
我在夜里化作了小狐狸去找他,便看见他坐在书房里,手指摩挲着一幅画,是一幅人像。
我走近了看,是一个女子。
长得和下山前小鹿用留影石放给我看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。
她说这是她很多年前见过的那个漂亮的人。
我的狐眼酸酸的,用爪子揉了揉,跳进了他的怀里。
他僵住了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。
「小狐狸,我负了她。」
就这么七个字,让我险些落下泪来。
「我做不到抛弃香菱,她是个女子,如今清白已给了我。」
「可我也做不到娶她,我曾经发过誓,这辈子,我的妻子只会是宋清簪。」
「那日我上山,是有安平寺的师傅告诉我,阿簪的一魂被拘在那凶山上,若不能放出她,那她便会被一直困着。」
「我上了山,阿簪在我梦里告诉我她好累,睁不开眼。」
「我若是他日再见到那只害了阿簪的狐妖,必定亲手手刃。」
柳承溪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,却让我的心越来越凉。
我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,我好像看到宋清簪摸了摸我的头,然后我便将利刃插入她的胸膛。
她死了。
我在他睡着后,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。
我是谁,我到底是谁。
我的头好像要炸开了。
一团浆糊般地疼。
我没发现的是,柳承溪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化形,看着我离开了柳家。
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。
明日便是初五,媒婆已经来了,街坊邻居也都来帮我拾掇,这五年来,不仅他帮了街坊许多,我亦是,故而人缘还不错。
我总是跑神,高姑娘替我绾着发髻。
她现在过得很幸福,她的丈夫做生意赚了不少钱,她还生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。
她的丈夫待她很好。
她早就放下了。
我突然有些羡慕,她的丈夫只爱她一人。
高姑娘拍拍我「香菱,回神了。明日你在喜堂之上可不能如此跑神。」
我回过神来,点点头。
我做狐狐的时候她也喜欢摸摸我。
「饿了吧?给你做的,你最爱吃的狮子头。」
我做狐狐的时候也喜欢吃狮子头。
高璀真好呀。
可当高璀拿出狮子头,我闻着肉味,便忍不住泛上心头的恶心。
干呕了几下,高璀愣住了,「香菱,你该不是有喜了吧。」
我摇摇头,表示自己也不知道。
高璀懂些医术,便替我把了脉。
随后她便笑的暧昧「哎呀,有啦。」
我的心却很沉重。
高璀笑过后,便正色道「此事你不可与外人语。若是他人知道,你未过门便有孕了,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。」
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。
算算时间,四月有余了。
入夜,我在梦中又看见了宋清簪,她看着我说「你我本就是一体,两体中一体亡,我们才会变成真正的自己。」
一体亡,是让我杀了你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