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长江

第一章:初夏

1.她叫燕子。

他们大概姓江吧！

因为码头上的搬运，拉板车的“车老板”，都喊她的妈叫“江嫂”。

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妈的身边，身旁放着一个竹篮，里面摆着针线盒、剪刀和各种各样的纽扣，用彩色丝线绣着花儿朵儿以及各种图案的鞋垫子，许多缝补好或待缝补的衣衫。

燕子妈长得真好看。

鹅蛋脸儿，柳叶眉儿，双眼皮的丹凤眼儿，脸上一笑俩酒窝儿，乌黑的头发，鬓发上总缀着一朵小白花儿。

我拉板车经过针线摊的前时，总纳闷为什么那么好看的样子妈老是带着白花儿。

“车老板”黑老三告诉我，那是因为燕子的爸爸“走”了……从小就没有父亲的我，便觉得燕子格外的亲近了，虽然她很少和我说话。

燕子一点也不像她妈。

瘦小，单细，下巴尖尖的，短辫细细的，辫梢发黄；眉毛很淡，只是一双大眼睛，怯生生的，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湖水。

她总是低着头，专心专意的缝扣子。

她妈嫌她手不巧，不让她做鞋垫子。

她叫燕子。

一只忧伤、孤独的燕子。

2.那一天，我们运药材。

我扯出一把甘草，笑着朝燕子招手。

她睁着大眼望着我，又望望她妈，然后站起来，慢慢走了过来。

她接过甘草，回头望望妈。

她像品尝棒棒糖似的含着甘草，吮吸着。

“甜吗?”我问。

她嘴角漾起一丝微笑，点点头。

“比糖还甜吗?”我问。

她睁大眼睛望着我，随即垂下眼帘，摇摇头:“不知道……怎么?你没吃过糖?”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随即又抬起头来，眼睛亮亮的:“我有糖纸，好多好多糖纸....“糖纸?咳，那是小孩玩的，我在集邮，知道吗?邮票，好多好多邮票!”她一听，抿紧了嘴，又低下头去。

我连忙说:“我原来也玩过糖纸呢!能看看你的糖纸吗?”她眼睛又亮了，微微一笑，点点头。

3.第二天。

燕子果真把她的糖纸带来了。

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布，拿出一本黄黄的、薄薄的小书，书的封面上画着古代的人儿，写着《女儿经》。

她翻开书本，里而夹着一张一张整平了的糖纸，嗬!还有一张“米老鼠”!她抿着嘴，歪着头，眼睛亮亮的，望着我。

“真好!”我赞叹着，“不过，应当规规矩矩的，一页只能夹一张。

我给你找一本厚书， 好吗?”她笑着点点头，用布将夹糖纸的书包好，贴在胸前，低着头，跑了。

我和黑老三把板车拉出码头，突然，我听见对面梧桐树下传来燕子的哭声。

燕子妈骂着:“……死丫头!是哪个叫你随便拿我的书的?叫你学针线，你硬是不专心……”燕子站在一边，呜鸣地哭着。

啊!我看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糖纸，有的己经掉进了水沟里，有的被风刮到了马路上。

我赶忙甩下纤绳，跑了过去，将地上的糖纸一张一张捡了起来。

我把糖纸递给燕子。

谁知燕子妈一把夺了过来，揉成一团，猛的扔进水沟里，吼道:“莫管她！

越迁就她越不得了的！”

又指着我，“你看人家牛娃子，和你一般大，己经赚钱出力了，你呢？

想当小姐，来世再去投胎！”

燕子呜呜地哭着，哭得很伤心。

我瞥了燕子妈一眼。

我突然觉得燕子妈一点儿也不好看。

4.……糖纸！

好漂亮的一张糖纸！

我赶紧弯下腰把它拾起来……唉！

那不是糖纸，那是一片落叶……黑老三皱起了眉头:“牛娃！

你今天怎么啦？

掉了魂啦？”

我做了个怪相。

将棕绳绷紧，勒在肩上，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
是的，我的魂儿掉了，我要把它捡起来。

我站在杂货铺的柜台前。

“买糖！”

“要多少？”

“一颗。

还有这一种，也要一颗。

还有这一种……也是一颗?嗯，一颗……”卖糖果的不耐烦了:“小东西!你成心耍弄我是不是?不卖了!”我愤愤地走出门，突然转过身，朝里面吐了一口涎，拔腿跑了。

我走进一家副食品商店。

这次我学乖了，每次我只买一颗。

路灯亮了。

肚子饿得咕咕叫。

我使劲吞咽着口水。

糖纸!一张“米老鼠”的糖纸!我赶紧跑了过去!一只脚踩在糖纸上。

糖纸粘在鞋底上。

鞋的主人是一个小姑娘，苹果脸儿，两只手被她的爸爸妈妈牵着。

我跟在小姑娘的后面。

我希望那糖纸能掉下来。

小姑娘的爸爸回过头来:“干什么?嗯?”我指了指小姑娘的脚后跟:“糖纸……”小姑娘的爸爸用脚尖踩住糖纸，可那糖纸又粘在他鞋尖上;他使劲一蹭，糖纸离开了鞋尖，可全蹭破了。

他回头轻蔑地瞥了我一眼,牵着“小苹果”，走了。

我没有吐口水。

我己经没有口水可吐了。

5.“你真傻!”黑皮说。

“你真没用!”水伢说。

我们坐在江堤上，看落日缓缓地沉进大江。

我拔了根狗尾草，嚼着。

清甜，清甜中带着苦味儿。

“嘿，有了!”黑皮突然一拍大腿，侧过身来对我说，“食品厂不是要包糖果吗?那儿肯定有好多好多糖纸!对，对呀!”水伢也兴奋起来，“去找猴子!他的爸爸不是在食品厂当官儿吗?”哎呀我的妈呀!猴子果真有糖纸!而且全是崭新的、没有包过糖果的糖纸!我们兴奋、贪婪地翻看着那一本夹着糖纸的厚厚的书本。

那是一个比安徒生童话还要美的童话世界呀!猴子得意地、漫不经心地望着我们，将书本收了过去。

黑皮问道:“你肯换吗?”猴子扬起眉毛:“怎么换?黑皮望望我，说:“牛娃有邮票!”邮票?我的头嗡的一响，他也没跟我商量，怎么乱开口!那可是我饿着肚子一张一张买来的呀!猴子翻弄着书本,拿着一张“米老鼠”,放在嘴边，吹着，看也不看我，说:“邮票?行啊，一张换一 张!“”一张邮票换一张糖纸?黑皮看我变了脸色，暗地擂了我一拳;“嗨，猴子!你他妈太不够朋友了!你还想不想出门哪，啊?”猴子看了看我们三人，口气软了:“那....邮票换两张糖纸，好吗?”黑皮望着我。

我叹了一口气，咬咬牙:“换!6.我用我全部邮票换来了猴子的全部糖纸。

邮票数量不够，黑皮搭上了他的一把小钢刀。

我们请黑老三去喊燕子。

我们知道黑老三和燕子妈有“交情”。

燕子来了，怯生生的，两只手在衣裳上不停地擦着，好像手上有脏东西似的。

黑皮吹起了口哨。

我得意地、漫不经心地将那一本糖纸递给了燕子。

燕子打开书本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，两只手颤抖着，嘴唇也颤抖着。

她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翻看看，渐渐地，她的鼻尖沁出了汗珠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

“好看吗？”

我问。

她轻轻地合上书本，点点头:“是谁的？”

我朝黑皮和水伢眨眨眼，笑着说:“你的。”

“我的？”

她惊讶地张大了嘴，“不不，这不是我的……”我们三个哈哈笑了起来。

水伢说:“拿着吧，这是牛娃送给你的。”

燕子睁着大眼望着我。

我眨眨眼睛，笑着点点头。

燕子将书本紧紧地抱在胸前，眼睛湿润了，长长的眼睫毛上挑起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。

大杨树上，蝉儿“知--了知--了”地唱起歌来。

“燕子!我也送你一样礼物!”黑皮说着朝手心吐口唾沫，望了望树顶，嗖的一下，像猴儿似的爬上了大杨树。

“黑皮哥!”燕子紧张地失声叫了起来。

黑皮站在大树丫上，朝我们摇摇手。

我们便屏声静气，看着黑皮攀上树梢。

“知--”一只蝉儿飞跑了。

“哎呀!跑了!”我们喊了起来。

黑皮溜下树来，手里捏着一只蝉儿，得意地说，“跑不了!”说着递给燕子，“给!”燕子双手缩到背后，摇摇头。

“怎么?怕吗?”燕子摇摇头，怯生生地望着黑皮:“黑皮哥，把它放了，好吗?放了?”黑皮惊讶地瞪大了眼。

燕子点点头:“它和爸爸妈妈分开了，该多么伤心啊!”黑皮默默地看了看手中的蝉儿，然后赌气地朝天上一扔。

蝉儿在空中画了个弧线，陡然叫了起来，飞了。

燕子抿紧了嘴唇，走近黑皮身边，小声说:“黑皮哥，我给你们做鞋垫，好吗?”黑皮这才笑了起来:“你会做吗?我会呢。

我偷偷地学着做呢!”黑皮兴奋起来:“对!上面还要绣花!”水伢也嚷了起来:“我不要花儿!我要绣一个西瓜!”燕子一听，忍不住咧嘴儿笑了起来。

我拍了拍他的脑壳:“ 你还没送礼物呢!”水伢摸摸脑壳，突然说:“我学个狗叫，好吗?”说着趴在地上，吐着舌头，“汪汪”地叫了几声。

我们全都笑了起来。

燕子笑着望着我:“牛娃哥，你呢?”我想起燕子妈曾经送给黑老三一双鞋垫，上面一边绣着一只“鸭子”，便说:“我要绣鸭子!“鸭子?“对!你妈不是给黑老三绣了鸭子吗?”燕子抿着嘴笑眯了眼:“那不是鸭子，那是鸳鸯!鸳鸯?“嗯。

鸳鸯的感情可好了呢，它们总是不分开。”

“那好!我要鸳鸯!”燕子用书本顶着下巴，笑着垂下眼帘。

水伢朝我眨眨眼，嚷了起来:“我也要鸳鸯!我也要……”黑皮捶了他一拳，瞪眼道:“不许反悔!”水伢不服气地嘟着嘴，又嚷起来: “那……我要燕子唱个歌!”燕子惊惶地摇摇头:“我不会……”水伢说:“我连狗叫都学了呢!”燕子咬着嘴唇，低着头，想了想，说道:“那……你们不许看!”黑皮立即大声喊道:“向后--转!”我们夸张地抬腿向后转，忍不住偷偷地笑。

我偷偷回头一瞟，燕子也“向后转”了，背对着我们，细声细气地唱了起来:小燕子，穿花衣，年年春天来这里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，燕子说，这里的春天最美……我们听着，忍住笑，互相做了个鬼脸，突然一齐转过身来，大声唱道:小燕子，穿花衣，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燕子突然用书掩住脸，回头望了我们一眼，笑着，低着头，跑了。

我们愈发得意了，怪声怪调地大声唱道:我问燕子你为啥来，燕子说，这里的春天最美丽!7.第二天一清早，我就来到了码头。

黑皮和水伢也来了。

今天，来得这么早。

可是江嫂没来。

燕子也没来。

拖完一车货，回到码头，己是上午十点多钟了。

我的心不禁沉了下去。

水伢说:“说不定在家给我们做鞋垫呢。”

黑皮说:“就怪你！

为什么逼人家唱歌呢？”

水伢说:“怪我？

怪牛娃！

是他带头怪声怪气地唱的，把燕子气跑了！”

是这样吗，真是这样吗？

我望望黑皮，黑皮白了我一眼:“你应该好好唱的！”

“你们不也怪声怪气的唱了吗？”

我不服气了。

“是你带的头！”

水伢指着我说。

不。

我不相信，我想燕子会来的，说不定等会儿会送鞋垫子来呢。

可是燕子没来。

黄昏，当我们汗涔涔回到码头时，我看见江嫂提着竹篮正准备起身回家。

我奔了过去:“娘娘！

娘娘！”

燕子妈站住了，望着我。

我气喘吁吁地问道:“燕、燕子，怎、怎么没、没来？”

燕子妈首瞪瞪的望着我，又闪开目光，说道:“她不来了。”

“为什么？

是生我的气了吗？”

“生你的气？”

燕子妈异样地一笑，摇摇头，“她回乡下去了，到她外婆家去了……乡下？

在哪儿？

远吗？”

燕子妈望着我，叹了口气:“远，很远很远的……”见我短裤撕开一条口子，柔声说:“过点细哟！

明天送来，娘娘给你补一补。”

我的鼻子突然酸了，扭身跑了:“不！

我不要你补！

我不要你补！”

燕子妈脸色苍白，呆呆的站在梧桐树下。

8.燕子走了。

燕子飞走了。

傍晚，当我疲乏的躺在江堤上的草丛中，望着天上金黄、绛紫、银灰的云霞，当我嚼着狗尾草清甜而又含苦味的草根，懊悔和惆怅便向小虫子一般咬着我的心。

我真不明白，燕子为什么突然会到乡下去。

难道真是因为我怪声怪气的唱了歌？

我狂奔到江边，扑进大江的怀抱。

用双脚发狂地击起一阵一阵水花。

月儿悄悄地出来了。

风儿轻轻地吹来了。

我坐在沙滩上，唱了起来:小燕子，穿花衣，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远处，沙滩上，两个黑色的人影。

那是黑皮和水伢，默默地远远地陪着我。

9.过了不久，江嫂突然也从梧桐树下消失了。

那天晚上黑老三喝的醺醺大醉，踉踉跄跄的哼着戏曲儿:“想不到，我为了这杯酒来，手带着，我的祝贤弟，我叫声音台……”黑老三塞给我一个布包，倒在凉席上，呼呼的睡了。

我打开布包--夹着糖纸的厚厚的书本。

三双鞋垫。

一双上绣着荷花儿，一双上绣着西瓜儿，一双上--绣着一对鸳鸯……我来到大江边。

江水无声的流淌着。

月光在波涛间跳跃，像一群银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。

我翻开书本，将糖纸一张一张的洒在江面上。

糖纸，像一群彩色的船队，漂流向远方。

……远方，会有银色的月光，会有闪着月光的江水，会有夜色迷茫的沙滩，会有绿色的草地和杨树林，会有一个小姑娘拾起这彩色的梦，会传来甜甜的、充满希望的歌声……啊，燕子，什么时候你再回来，和我们一起愉快的唱歌呢？

小说《少年长江》试读结束，继续阅读请看下面！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