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鹊惊华第2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在线免费阅读

景定十四年的初冬夜里，平河君府上灯火如昼，侍女小厮无不面带喜色——今日是平河君的幺女，季琬卿的八岁生辰。

毓明楼上下里里外外进出着，路上的细雪早已被打扫一净。女孩在铜镜前欢喜笑着，季夫人用红绳细细将她的长发束成两个小团子，面上也是收不住的和暖笑意。

头发才绑好，女孩便急急从椅子上跳下，红绳束成的蝴蝶也随之翩跹，绳尾缀着的铃铛一下又一下地响着，清脆铃音在院子里此起彼伏。

淑意执着一盏猫儿灯，沿着小径走来。季琬卿远远看了，眼里便没了这屋内摆上的各色糕点蜜饯，踏着碎散了一路的清铃声，跑向淑意。

待那活灵活现的猫儿灯到了自己的手上，她又欢笑着跑进屋里，小手抓着季夫人的袖，道：“阿娘！你快看！淑意姑姑送我的猫儿灯！”

“小琬儿很是喜欢这盏灯呢？那琬儿就带着猫儿灯去请阿爹来吧，就说菜上齐了，只等着他一个人了。”季夫人温和说着。女孩应声跑向了前院，粉扑扑的面庞上是不可收敛的欢喜。

那妃色的小靴沿着长廊跑来，铃铛声却在书房近处停下。她脸上的喜色消散殆尽，只余下不尽的恐慌与苍白。

一群穿着铁甲的人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前，在书房的烛光还有廊上灯笼的光影照映下，书房里蔓延而出的血迹难以遮掩，就这么暴露在她的瞳孔里。

为首的人缓缓转身，手上轻易提溜着一个圆圆的脑袋，那是原本要陪她过生辰的父亲。

她回忆不起那一夜更多的细节了，只记得猫儿灯碎在了满是恐慌与哭声的脚步里，哥哥季轩与季辕，还有女眷小厮们乌压压跪在院子里，祈求着上位者不可能的宽恕。

男流放，女充婢。

记忆最后定格在了母亲卧死在为首者的剑下的场景。

屋内烛火摇曳，月光穿过层层绵绵的云，顺着窗棂，铺洒了一室，晚风不安地催动床上垂下的纱帘，窸窣声这才惊动了支颐在书案小憩的女子。

眼皮睁开，被烛火光一袭，季琬卿皱起了眉，墨瞳微敛，便见着案上未审查尽的礼赐诸物的单子。

季琬卿捶了捶久坐后发麻的腿，缓缓起身，听见屋内的声响，芙客转入屋内。“主子，方才门房上递来了一封岭南祖家来的信。”她恭谨道着。

季琬卿踱步到窗边，目光落在了院子里。自她成府，府中的一应设施，楼台格局，都依照旧时季府的来，只是父母的居处再无人居住，只有两块冰冷的牌位昭示着旧时谁人居于此。

她记得那个提着父亲脑袋，要了母亲命的人，是御领军首领许啸。她不敢忘，宫中的日子多难捱。宫里踩高拜低成风，她区区一届罪臣之女，如何能过安生日子？她不敢多言，不敢做错事，却被旁人认为是清静自定，受两个女官引荐到了皇后面前。

她不敢抬头看，怕那个女人看出自己眼里日益浓厚的恨意，答不上她的问题，只能沉默垂首，不想皇后起了兴致，将她养在身边，亲自教养。她成了人人眼热却又不敢得罪的皇后门生，才能稍稍庇护在永巷做粗活的季府女眷们。然即便如此，女眷们也还是接二连三的去了。蓉客被父亲的政敌之女，棠妃，活活挫磨致死；淑意痨死在永巷，她不能去探望一眼。直到后来出宫立府，只有芙客还在身边。

被流放岭南戍守的两个哥哥也因不得祖家照拂，她鞭长莫及，故而无人生还。

季琬卿眼眶红了起来，血丝攀扶上玉白的眼球，不退让一步，却不敢流下一滴泪。

“取来看看吧。”她从窗边缓缓走开，转向芙客说道。

刘管事的也走进门，见二人在屋里，愣了一下后说：“芙姑娘晚好，奴才来禀府君一声。”

季琬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，被晚风浸凉透了的茶在口中炸开，炸得她思绪清明起来，又是白日里平静处事的季府君。

“今儿午后不久，有个季姓的小公子来递了名帖求见府君，说是岭南本家的人，只是今儿巧着，府君在外头办事，奴才便留下了名帖，让他改日再来。”刘管家躬着身子，仔细禀告完了，而后又屏息等待着季琬卿的回复。

“先把名帖放下吧，见不见的，本君会让芙客去告诉你一声的。”刘管家听了，便应一声，把名帖递给芙客，轻步走了出去。

芙客拿着名帖和信，都搁在案上。季琬卿的手在案上空悬停一下，犹疑之后，还是先拈起了祖家的来信。

信封上季府那两个字映入眼帘，只让季琬卿觉得刺目。指尖翻动，展开了那张纸，寥寥几行字，让她的眉头紧了一紧，显出了些许厌恶的神色。

“主子，信里说的什么？”芙客觉出她的不悦，大约也能想见信上所言，“主子，可是祖家又来要银钱了？”

“不止。”季琬卿话语冷淡，探手将信纸置在灯盏处，任火舌将信纸吞噬殆尽。“还为我探看了夫婿人选，说是叫许纯。”

芙客听罢，愠意渐生，道：“主子当年吃那些苦的时候，主子的兄长们流落岭南的时候，不见这祖家照拂，主子那时在宫中鞭长莫及也就算了，主子的兄长都在岭南戍守呀，多近的地儿，他们这会儿倒自认是祖家了。”

季琬卿的眼底寒意丛生，面上仍端着一副平静之色，清凉月色里，透出几分远人之意。“不管他们，若是有人上门闹事，叫刘管家带着小厮打出去便是了，至于那个堂弟……”她默了一息，打开了名帖，随意扫了几眼，便道：“是叫季轼，改日见过再说吧，若是个可用的人才，举荐入朝也无妨，左右是于天下有利。”

“主子，那那个祖家引荐的夫婿呢？”芙客想起那话头里忽略的人。

季琬卿平白笑了两声，又坐回书案前，道：“这可是位故人了，当日里那御领军首领许啸的侄儿，许纯，在朝中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罢了，哪日断了官运，也是可惜。”

自那年看见许啸取了父亲的头颅，在恨意沉湎中，她无不想过，或许许啸只是奉命而为，并非自愿。直待后来她才知，许啸请命取平河君季阡的首级。

所以她让许啸也丧了命，身首异处，妻女只能投奔母族。

或许是入了秋，晚风渐起，凉意竟穿过了衣衫，听着季琬卿的笑声，芙客的脊骨自下而上流过了丝丝缕缕的悚怕之感，如同针扎一般细密，摧人肝胆，她心知面前的主子这几声笑跟喜字不沾一点边的。

“芙客，熄了灯火吧，本君乏了。”季琬卿褪了外袍，室内的灯火灭尽后，她枕着瓷枕里初秋的凉意无梦而眠。

次日晨起，侍女们排列着走进来，衣锦簇拥下，季琬卿开始梳洗。

这些侍女都是从岭南采买来的良家子，教养后便识得京中礼仪，讲得官话，只是话中闽语口音浓重。

芙客伺候着季琬卿挽发时，季琬卿瞥见桌上一支金凤钗颜色略褪，便随手一指，道：“芙客，回头拿它去炸炸，颜色也鲜亮些。”芙客应一声之后继续为她篦发。

若客端着手走入房中，道：“主子，宫里来人传陛下口谕了。”

随着若客走进来一个贵气优雅的女子，鬓间几根难掩的银丝，只是岁月亦难摧折她，她仍挺直腰板，周身洒落下不容人大意的凌厉之气，那是昔日带她到凤仪宫，让她成为皇后门生的江尚宫，江常宜。季琬卿只听得她道：“府君大人，陛下口谕，今儿明宁公主要赴吴王府的骑射会，特命令山君随护。”

季琬卿定了定神，看着眼前敛着眉眼，端着几分客套笑意的女子，温着声音道：“本君尚在梳洗，不便谢恩，臣恭领圣命，还请江尚宫转告陛下。”

江常宜点点头，福身一礼后便离开了。芙客看着铜镜里少女的倦色浓浓，低声道：“府君昨夜睡不安稳。”一面说着，一面收拢着季琬卿耳边的碎发。

“嗯。”季琬卿随意应了一声。原本是要挽堕马髻，为这所谓的骑射会，又将头发挽起，戴上玉冠。

窗棂间晨曦偷入，季琬卿的目光也氤氲了一丝暖意。十指在箱笼里翻找，拈出一件墨玉绿的圆领轻袍。穿上后，季琬卿揽镜自照，少女墨发盘起，一袭轻袍衬得少女英姿飒飒。

“府君不喜宴饮会集，今日陛下却口谕让您陪同，委屈府君了。”芙客为她整理着褶皱，又取来镶着圆玉的腰带，为她仔细束好，纤细的腰身即刻显现。少女姿色平平不假，腰身纤细，肩若刀削也不假。

“也没什么委屈，陛下心疼公主，公主出宫赴宴，少不了有公子哥来叨扰，本君只当今日是去玩个趣儿了。”季琬卿一边穿着瑞云纹的靴子，一边说着，“芙客，去备车马。”

再到吴王府，府门辉煌依旧，门口比昨日来时还增设了两个小厮，大约是不愿昨日之事重演。

“臣女拜见府君大人。”季琬卿闻声回头，还是昨日的何流莺。她此时也穿着圆领轻袍，袍角的海棠开的妖冶，面上持着几分让人看不清真假的笑意。

季琬卿并无意理她，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免礼。她侧眼便见着一驾明黄顶的梨木马车缓缓停下，里头一个身着缃黄轻袍的女子走出，女子明艳高贵，在早晨阳光的裹挟下，像是万丈光芒里堆捧出的娇娘子，云履步移，只听见她道：“府君久不出门，今日赴宴还是皇母开了金口才能将你这尊佛请出来。”

她墨琉璃般的瞳孔里盈满了笑意，依稀倒映着季琬卿的身影，余光扫见还有一个女子在一旁站着，便将笑意渐收了。

何流莺不敢得罪眼前来人，又恭敬的行了礼，道：“臣女拜见明宁公主。”

季琬卿略福一福身，并不如何流莺郑重。

被称为明宁公主的女子微微点头，让她不必多礼。而后便笑挽着季琬卿的手跨过那深红色的门槛，共往那内院去了。

明宁公主是今上的掌上明珠，今上的几个子女里最最骄纵。闺名唤作“洗砚”，取自“吾家洗砚池头树，朵朵花开淡墨痕”。却不是个文雅的女儿家，景帝在时，亲授其骑马射箭之艺，马上行武，箭法称绝京华。

“琬卿，你都不入宫来寻我玩。”赵洗砚抱怨着，嗔怒蹙眉，又是一种风情。

季琬卿无谓地笑着，道：“公主替本君打理朝中事务，本君日日进宫陪公主玩。”

当年季琬卿入凤仪宫受皇后教养时，正与这位公主年纪相仿，二人便玩在一起，情分深厚非常。

丫鬟婆子们抬着她俩向内院，赵洗砚却在一径山茶前喊停，她转过头看着季琬卿，道：“府君快看这山茶，上回我来，这还不是山茶呢，上回来这可是种着何侧妃中意的海棠的。”

领路的婆子捏着帕子笑了起来，道：“诶哟，公主呀，您是不知道，王爷新近宠着个李小娘子，宠得不得了哟，又是修新园子，又是把她家里人请进府里给了差事，这一丛山茶花算什么哟，那小径呀，通过去便是那新修的园子了，呵哟，那才叫富丽堂皇，咱王妃住的地方都比不得那个园子的。”

另一个婆子拉了拉她，好奇万分，问着：“王爷怎么没给她位份？这个样子，哪还是什么通房，给个侧妃都不过分的呀？”

赵洗砚眼锋如刀，劈在那发问的婆子身上，道：“呵？怎么？吴王便可以越过父皇了？父皇殡天才多久？三年国孝未过，此时请封李氏，本公主看你们王府有几个脑袋能保着！”

两个婆子讪讪着脸色，准备继续引路，却不想另一头转出个锦衣公子。那公子折扇轻摆，一张玉人般的脸上含着柔柔的笑意，像一块怀里掏出的玉佩，温润细腻，带着融化冬雪的温度。

“两位姑姑莫怪，洗砚说话从来直爽，她倒也没有恶意，说的也是实话，以后在外头莫再胡乱说嘴这些了，叫母妃听了恼火。”少年软声说着，季琬卿坐在轿子上，被日光刺了眼，眯着眼，恍惚间只能看到少年的轮廓，听其言语，心里猜出是那京华里有名的纨绔，赵成松。

半开的折扇摇了又摇，赵成松的目光被软轿上未曾见过的女子吸引，道：“这便是陛下今日为洗砚钦点的陪侍吗？”

季琬卿抬手稍稍遮住刺目的阳光，这才更能看清那折扇下玉坠子在日光下流转的光华，还有执着纸扇的少年。

“嗯，臣请世子安。”季琬卿微微颔首。

“世子不识得也是常事，这位是当朝的令山君。”赵洗砚见着季琬卿脸上有几分不耐，于是开口介绍。

赵成松点点头，道：“府君出门赴宴倒是真稀奇，若非陛下开金口下旨，大约是见不着府君的。”他调侃着。这话不假，季琬卿不喜人多之处，总觉人多之处是非亦多，故而宴会邀帖，从未赏脸。

“朝中事务繁忙。”季琬卿并不打算多做解释。

“陛下今日让府君陪公主来，大约也是想为府君觅看郎君的意思，府君若有心仪郎君，本世子也可为府君牵线搭桥的。”折扇摇了又摇，赵成松的桃花眼堆尽了促狭。

“世子慎言，不可妄揣天子意。”季琬卿半敛着眼，话一落，赵洗砚都转过头来看着她，嚼出她淡淡话语下的不悦，于是开口道：“好了，在这说个什么劲，府君位尊，天下何等男儿得配？赵成松，你好好带咱们赴宴去吧。”

须臾之后，一行人姗姗到了一座院落里。院落里衣锦成簇，公子娘子们各自一处玩乐着，见着人来，便将视线汇来。

“赵成松，你骑射会摆在这小院子里头？尚不够人把弓拉开的！”赵洗砚说着，院里头的人一字不落得听着了，却不敢抬头去看，但不看也可以想像到公主怒容难掩的模样。

赵成松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，并不介意赵洗砚下他面子的事。“自然是不能的，一会儿王府的马车会载着诸位到城外庄子上。”他折扇“啪”得收了起来，薄唇微抿，兴许是天生的唇角微翘，让他此时看起来笑的如夕阳余晖般温柔，“公子如玉”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，并不过分。

当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庄子上时，一众公子娘子都感叹着庄子修的大气而又雅致。

众人到马场之前，在一座厅堂里聚着，赵成松一击掌，一个小厮捧上来一个箭筒，又恭敬地双手捧上一支羽箭，赵成松接过了没有镞头的羽箭，在手上把玩似地转了几转。

何流莺此时却抢着说：“表哥可先别掷，今儿会集有贵客，当让贵客来掷，咱不能失了礼数不是？”话里未提及季琬卿，话锋却直指季琬卿。

季琬卿并不在意，赵成松闻言，无奈笑笑，道：“表妹说的不错，府君今日是不可推脱了。”

季琬卿不置一言，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过了那羽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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